2002年底,受《中国油画》杂志社和福建武夷山庄的邀请,我和20余位新老朋友参加《武夷印象》风景写生活动。 白天四处走走写生,晚上坐下闲聊。画画都是各路高手,谈起来更是各有高见。 从武夷山回到北京后,一面回忆一面发挥,把当时围绕着“写生”这种创作方法的有关思路整理如下: 一 “写生”这种创作方法发展到今天,正在解决两大课题:一是如何看待“观念”的问题,二是如何看待“技术”的问题。 写生方法很难笼统讲,古今中外都不同。具体的写生方法,总是在解决具体的艺术课题,在具体的场合里逐步发展起来的。 所以,需要破除对于正统写生方法的迷信,从前人一面的风景写生套路里走出来。进一步,还需要介入当代前沿的论争,才能激励起创造的热情,发展起当代的、特色鲜明的、多种多样的写生方法。 先从“观念”问题谈起。 观念本来是个好东西。作品当然需要有想法,不断有新的想法。作者当然应当是有追求的人,应该不断有新的追求。从这角度讲,如果谁以为真理在手,作品已经适销对路,可以摆出真理占有者的姿态,如果作品里一再自我重复,自我拷贝,那么,拿“观念”棒喝他,问一声你有什么新的想法、新的观念拿出来?!这是有效的触动、有效的督促、有效的刺激。但是,观念只是作者精神的一小部分。而且,未必真能用文字说得清楚。 问题就在于,如果片面地夸张了“观念”的意义,也就忽视了作品内容的丰富,排挤了情感、趣味等等,把作品内容大大枯燥、大大贫乏化了。 齐白石一笔荷花梗画下来,荷梗里面含的水分,它一旦折断是丝丝相牵的质地;那起笔行笔手笔的书法意味;那种秋风里轻轻晃动的生命韵律,……一言难尽的丰富内涵都融在这一笔里面。当然,其中也包括着作者的“观念”,他的雅俗艺术的观念,生命价值的观念在内,所谓“形象大于思想”,形象没有萎缩成一个想法的图式,哪怕是个好想法。 与此相比,画一只烟斗再写一句“这不是烟斗”,画的观念很聪明,也很清晰,绘画不是客体的影像,画的价值在于画的本体自身。但是,与齐白石的荷梗相比,烟斗是贫困得多。除了它那个机智的观念之外,还有多少东西呢?原先我看这个烟斗的印刷品时,很以为精彩。真见到作品时,却没有任何超过印刷品之处,每一笔都是味同嚼蜡。这烟斗当然是艺术,但不是我心悦诚服的艺术。 观念不坏,但是不可崇拜成片面和孤立。观念崇拜,引发的后果之一,就是画面造型的符号化,眼糙了,手也糙了。既然造型仅仅是表述那个观念的手法,还何必计较分寸?烟斗画成什么样子并不重要,是烟斗就行。这样的作品里,值得“欣赏”、“品味”的东西有限。 考虑到观念的两个方面:一方面,它能刺激起麻木自我的神经;另一方面,它有可能把艺术狭隘化、贫困化。莫兰迪的东西好,它秉承了人类艺术主流积累的成果,又有当下的新的创建。不无观念,也不止是观念。 在写生领域,能不能超越旧的审美意识?能不能从那些陈陈相因的模式里解脱出来?能不能从粉饰的、矫饰的旧观念里解脱出来?“所要者魂”。坚实有血性的艺术观念,或许正是唤起魂魄的号角。当然,一旦魂魄醒来,就无需死守观念的号角,不必让画面局限在某段文字的图式。 二 写生是需要一定的技巧、技术能力。 但是,在次序上究竟应该先学会“十八描”的规矩再写生呢?还是应该先画起来再有针对性地学习技巧呢? 前人的技巧是前人造的,解决了他们需要解决的问题,我们要继承,要学习,但是时刻无法回避的还是我们自己的课题,需要铸造我们需要的技巧,与前人不同的技巧。 在实践当中,继承与创新是同一过程的两个侧面,就像生物物种的遗传与变异,是同一繁衍过程的两个侧面一样。从这个角度说,先学技巧还是先动手制作的次序不是问题,只要能兴致勃勃地作起来就行。
相比之下,更突出的问题是过分地看重了技巧、技术能力。 应该说,技巧是重要的,取消了它也就架空了艺术的表达。技巧又不仅仅是手段,艺术当中的技巧本身就直接与“艺”、与“道”相通,比如笔墨,比如点线面等等。 但是,无论如何不该忽视的是有另外一面,“质胜于文”的一面,那毕竟是艺术之中很高的一种境界。尤其是在人们口口声声说形式规律、形式法则,而且被说到了矫饰做作的程度,在人们把个性做成假面,甚至直接拿技术的精密当作创作态度的严肃,把解剖和透视当作客观规律的时候,我想,“笔墨等于零”或许正是在呼唤真情,哪怕它有点粗硬。 对于技巧的维护,是包含着对于遗产的敬重心理。但是,在实践当中,往往是在新的创造里继承了前人,而不是在因循之中。 “质胜于文”的作品在当下画坛少见,相反的例子却太多太多。画面上画的不是具体的人,而是“画人的方法”,画面上画的不是具体的风景,而是“处理风景的技巧”;黄宾虹讲“心”在画中之物,而不是心在画中之“技”。真情实感是为质,对所画之物不够在意,就无质可言。 写实也好,古典也好,甚至新观念也好,如果缺乏对于质的关注,就很容易把他们分别归纳成为某种“可操作的”“技巧体系”,变成一种有条有理的,可以重复生产的技术套路。 这是一种本事,把原来是血气方刚的艺术掐头去尾,条理化成为索然无味的技术套路。这在近年,近几十年里是屡屡得手,算不算是一种技术崇拜呢? 三 针对着观念崇拜,我们积极吸收和扩大新的、有生命活力的艺术观念的影响。同时,不忘记“形象大于思想”。针对着技术崇拜,我们积极吸收利用新的、层出不穷的技术成果。同时,不忘记真情实感质胜于文。 写生,本意是沟通画家与自然造化,让画家不故步自封,永远保持与万古常新的大自然之间的联系,让画家的心灵总能被新鲜的感受所触动、所充实。在写生的过程中,观察,作为最直接最活跃的一个环节推动着精神活动(包括观念在内)和技巧操作,眼与心手相协调,形成有效的,而且是良性互动的关系。 眼的观察,是对于具体对象的观察。 “形似”固然不是最高的目标,但却一定是达到至高目标的必经之路。如果低估了“形似”的价值,低估了形的具体性,下笔时心不在所画之物,心只牵着高超的观念,那么就一定架空了至高的目标。 所谓“形似”是找到了这个对象的有趣之处,也就是找到了具体与一般,形而下与形而上之间的具体的联系,在这个对象上的联系,视觉上可以感受的联系。学习观察,就是学习从对象的具体特点当中品味出内在涵义,在视觉上打通造型与思维之间的通路。 在这个意义上讲,“形似”十分重要。形似是神似的直接呈现。做到形似,就是要求“不似之似”,就必须是创造而非现成视像的如实照录,如实照录是永远做不出那种让人拍案叫绝的“不似之似”。所以说,一旦做到了让人拍案叫绝的“形式”,也就是画面上“有意思”的开始,“有想法”的开始。 如何达到“形似”?没有公式可循。越是全心全意地描绘对象,作者也就恰恰是越彻底地表达了自己。反之,越是无视对象,越是以为“形似”无所谓,可以粗略大概,那么,作者自以为特别着重的“心灵”、“主观”(包括观念),也恰恰被表述得越发没有什么味道。 在油画语言的提高上讲,越是注意于描述对于对象的具体感受,而不是注意于语言精妙,不是分心于词句斟酌,结果恰恰是语言本身的质和格提高了。艺术上往往很怪,你越是刻意去做的东西,恰恰得不到,而无意间“带进来”的什么竟实际上最有魅力。 一周的写生,阴雨晦明来去匆匆。难得大家相处十分愉快,临别时相约明年再聚。除了画画之外,也想在写生的话题上谈出些新意吧! |